云之羽:揽月3
云袖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愤懑,才伸手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门外,以那身着绸缎的刘婆子为首的一干人等,脸上早已写满了不耐烦。
刘婆子斜睨了云袖一眼,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,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。
云袖攥紧了袖口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,但她知道,此刻不能争辩,更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。
她家小姐在这府里本就步履维艰,若是再被这些看人下菜碟的刁奴到主子面前搬弄是非,只怕日子更难熬。她勉强挤出笑,低眉顺眼地侧身让开。
随即,云袖转身回到书案前,小心翼翼地将那叠抄写完毕的《女戒》整理好,厚厚一摞抱在怀里,沉甸甸的,仿佛不只是纸张,更是压在她家小姐身上无形的枷锁。
她默默走到已站起身的江揽月身后,主仆二人,在一群面露不屑的下人“簇拥”下,沉默地踏出了月隐院。
从月隐院到周氏所居的“锦荣院”,这条路,江揽月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每一块地砖的纹路。脚下的青石板路,从月隐院附近的坑洼不平缝隙里长满湿滑青苔,逐渐变得平整宽阔,再到锦荣院门前,铺上了从远处运来的光滑如镜的大理石。
月隐院中,只有那丛野蔷薇兀自顽强,此外便是些无人打理的杂草。越靠近锦荣院,花草便越是名贵精致。
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罗汉松,姿态奇崛;含苞待放的各色牡丹、芍药,被细心养护在彩绘的陶盆里,娇嫩欲滴;抄手游廊的柱子上,缠绕着新吐翠丝的藤本月季,一切都彰显着主人的得宠与富贵。
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月隐院的清冷潮湿,而是混合了名贵花香与熏香的甜腻气息。
过往的数十年,她曾以许多种姿态踏上过这条路。
幼时被乳母牵着,懵懂无知;
母亲病重时,她哭着跑过,寻求那所谓的父亲请医问药,却被拦在门外;
母亲去后,她被人拖着、架着,离开原本属于母亲的院落,扔进偏僻的月隐院……
走到如今,她穿着半旧的素衣,身后跟着一个婢女,怀抱着自己被罚抄写的《女戒》,在一群下人的监视下,内心竟已毫无波澜。
她叫江揽月,是这江府名义上的大小姐。而她的父亲江自明,是这座府邸现在的主人。
可是……有多少人还记得,十五年前,这里悬挂的匾额,是“蒋府”。
彼时的江自明,不过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。他凭着俊朗的皮相和甜言蜜语,巴结上了当时江南富商蒋家的独女,她的母亲蒋清辞,成功入赘,一跃成为蒋家的乘龙快婿。
在外祖去世后,江自明迅速收拢蒋家产业,排除异己,不过短短数年,便将“蒋府”的牌匾摘下,换上了彰显他江家门户的“江府”。
江自明成为家主后,做的第一件事,便是将养在外面多年的外室周氏,以及那个只比江揽月小半岁的女儿江沉星,风风光光地接进了府,并以“平妻”之名,让周氏执掌中馈。
从此,蒋家大小姐成了日渐凋零的旧影,周氏则成了人人巴结的“二夫人”,虽然名分上是平妻,但府中上下,谁不视她为真正的女主人?
江揽月五岁那年,母亲蒋氏一病不起,缠绵病榻。后来她才知道,那并非偶然风寒,而是周氏日复一日在饮食中下了一种慢性毒药。
当母亲瘫痪在床时,周氏早已掌握了内宅的一切权柄,母亲的生死,不过在她唇齿开合之间。所谓的“药石无医、病重而亡”,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美好结局。
只有五岁的她,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死亡。她只记得母亲躺在床上,很久没有动,也没有再温柔地唤她“月儿”。
她饿了就吃放在床头的冷硬糕点,渴了就喝屋里剩余的凉水,困了就蜷缩在母亲渐渐冰冷僵硬的身边睡着。
直到五天后,夏日的高温让屋内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气味,送饭的丫鬟推开门,才发出惊恐的尖叫……
她与死去多时的母亲,日夜相处了五日。
那段记忆,是模糊而破碎的黑暗。母亲的死亡没有让她崩溃大哭,反而像一盆冰水,浇灭了她所有属于孩童的热忱与情绪,只余下一片被冻结的荒原。
不知不觉,脚步已然停驻。
眼前是锦荣院朱红描金的院门,檐下的灯笼在细雨中摇曳,晃出一片晕黄的光,却照不暖她眼底的寒意。
前面领路的刘婆子,方才还趾高气扬,此刻却像是换了个人,腰瞬间弯了下去,脸上堆起谄媚到近乎滑稽的笑容,快步迎向院门口站着的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。
“翡翠姑娘,劳您久等!大小姐奴婢给您带来了。”刘婆子语气恭敬无比。
那名唤翡翠的丫鬟,目光淡淡地扫过来,在江揽月身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里没有恭敬,也没有轻视,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。
她微微颔首,声音不高不低,带着主院大丫鬟特有的疏离与规矩:“大小姐请进吧,夫人等候多时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