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2章 山中十日
这一夜的山林,像是被鲜血浸透后又被晨露反复漂洗过。
露水在草叶尖凝成剔透的珠,风过时簌簌滚落,砸在腐叶上洇出深色的痕,混着未干的血味在林间漫开。
当第一缕阳光终于挣脱云层,如金箔般轻轻贴上树梢时,温羽凡正背靠着一棵斑驳的枫树干坐着。
枫树的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掌纹,深褐与灰褐交错,有些地方还留着昨夜搏斗时蹭上的血渍。
后颈抵着微凉的树干,树皮上的裂纹硌得皮肤发紧,倒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。
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抚过脖子上缠着的布条。
那是闲云居士用草药汁浸过的麻布,粗粝的纤维蹭过结痂的伤口时,像有细针在皮肉里轻轻挑动,疼得他睫毛颤了颤,指腹很快沾了点暗红的血珠。
视线越过稀疏的枝桠,落在远处那株香樟树上。
树干从中间炸开,断裂处的木质纤维像炸开的棉絮,惨白地翻卷着,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冷硬的光。
恍惚间,那景象竟与昨夜夺命指指尖那抹幽蓝的毒光重叠,让他后颈的汗毛又微微竖了起来。
不远处的空地上,那顶双人帐篷在晨雾中透出暖黄的光。
帆布上凝着层薄霜,被里面的灯光烘得微微发亮,像块浸了温汤的琥珀。
金疮药的苦涩混着艾草的清香从帐篷缝隙钻出来,与林间的草木腥气缠在一起,倒生出几分安稳的意味。
温羽凡知道,帐篷里的两个人还在睡着。
金满仓的呼吸声很沉,隔着帆布都能听见。
他腿上被硬币扎出的伤口虽已由闲云居士处理过,但每翻身时,总能隐约听到他压抑的痛哼。
那枚硬币嵌进肌肉的伤口,对没练过武的普通人来说,恢复路上的每一步都浸着疼,光是从地上爬起来,都得咬着牙攒半天劲。
霞姐的呼吸则轻得多,想来是怕扯动小腿的伤口。
那些被笑面佛毒刃划开的口子,虽已被闲云居士用内劲逼出毒素,可皮肤下仍泛着淡淡的青,像埋了片未化的冰。
她脚踝处那只蝴蝶纹身的残痕已经淡了,昨夜闲云居士说毒液蚀了皮肉,留着只会反复发炎,她咬着牙让老道用药水洗去时,连指尖都在抖,却没哼一声。
温羽凡望着帐篷透出的光,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。
空气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尽,昨夜的厮杀像场没醒透的梦,可身上的疼、帐篷里传来的细微动静,都在提醒他这安稳有多脆弱。
他知道,现在他们都已无碍,需要的是慢慢休养。
但这休养,更像是在为下一次风雨蓄力。
昨夜的画面像被重锤敲碎的镜片,在脑海里反复切割着神经:
笑面佛佝偻着背,把钓鱼人瘫软的身子扛在肩上,后者垂落的手臂晃悠着,指尖还缠着半圈透明鱼线。
那根鱼竿在砾石路上拖出刺耳的“咯吱”声,竿梢的三棱钩刮过尖锐的石棱,溅起的火星先是橙红的一团,落在打湿的草叶上便缩成豆大的光点,明明灭灭地跳了两下,终究还是被露水掐灭了,像极了濒死者最后一口气。
而夺命指转身前的眼神,此刻正像枚生锈的钉子,死死楔在眼底。
那三角眼眯成道细缝,瞳孔里翻涌的阴鸷裹着毒液的甜腥,扫过他脖颈时,温羽凡总觉得皮肤在发烫。
不是伤口的疼,是种被毒蛇盯上的麻痒,顺着脊椎爬上来,让后颈的汗毛根根竖成钢针。
他甚至能数清对方指尖金属套上的防滑纹路,那些幽绿的毒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,像无数条细小的蛇,正从记忆里钻出来。
他低头盯着掌心的老茧,那些交错的纹路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痂。
昨夜攥紧鱼线时的触感突然回笼:线身滑腻如蛇腹,勒进皮肉的瞬间像被冰锥切割,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,滴在腐叶上洇出深色的圆点,和黑熊留下的爪印、岑家追兵的血迹混在一起,在那片林子里织成张看不见的网。
“江湖从来容不得侥幸。”
温羽凡对着凝结在草叶尖的晨露低声说,声音被雾气泡得发沉。
黄队长那枚擦过耳畔的子弹还在耳鸣里嗡嗡作响;闲云居士调的金疮药正透过绷带往伤口里渗,带着点麻痒的清凉。
可这些都像借来的底气,射出子弹的枪不可能每次危机都出现,调配药膏的双手更不会日夜守护在身边,真正能攥在手里的,只有自己这双正在结痂的拳头。
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,按在颈间的绷带上。
结痂的伤口被扯得生疼,新鲜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,很快在米白色的纱布边缘晕开朵暗红花。
他能感觉到那股温热顺着锁骨往下淌,像条细小的蛇钻进衣领,这痛感反而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“下一次。”
他抬起头,望着晨雾深处若隐若现的山影,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铁锈味。
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露出眉骨上那道新添的划痕,那是昨夜躲避毒刺时被树枝划破的。
“绝不能再这样。”
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晨雾听的。
是说给掌心的老茧听,说给脖子上的伤口听,是说给昨夜那个只能在腐叶堆里翻滚躲避毒刺的自己听的。
总有一天,那些拖着鱼竿撤退的背影会转过身来,那些淬毒的眼神会再次盯上他。
下一次,黄队长的枪或许不在射程内,闲云居士的药箱或许锁在木屋里。
他必须让自己的拳头,硬过对方的毒刺;让自己的速度,快过对方的鱼线。
晨风吹过,雾霭渐渐散开,露出身后帐篷的轮廓。
霞姐和金满仓还在熟睡,呼吸声混着远处的鸟鸣,在山林里织出片暂时的安宁。
温羽凡挺直脊背,掌心的老茧与脖子上的血痕相互呼应,在晨光里透出股执拗的韧。
他抬起头,望向山顶的方向,那里的朝阳正准备撕破云层——就像他必须撕破此刻的无力,让骨头里长出新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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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日后,瓯江城被一场连绵的阴雨裹得密不透风。
灰扑扑的雾气像浸了水的棉絮,压得人胸口发闷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霉味,黏在皮肤上格外难受。
熊帮据点那扇哑光黑的合金大门刚被推开,一股混合着雨水、泥土和血腥味的气息就涌了进来。
“哐当!”
一声刺耳的脆响猛地炸响在空荡的正厅。
熊千仇站在酸枝木太师椅旁,手里那只缠枝莲纹的青花瓷茶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。
白瓷碎片像炸开的星子,混着琥珀色的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,几道深色的水痕顺着地砖的纹路漫开,真像极了他们此次任务中没能避免的血。
“废物!”
熊千仇的怒吼裹着戾气砸过来,话音未落,他那砂锅大的拳头已经毫无征兆地抡向夺命指的面门。
夺命指甚至来不及眨眼,只觉一股巨力撞在颧骨上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里,整个人像被狂风卷着的破布,横着飞了出去。
后背重重撞在雕花的木门框上,木料根本经不住这股力道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半面墙轰然倒塌,扬起的烟尘瞬间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烟尘里,夺命指蜷在碎砖堆里,猛地咳出一口血沫。
他左边的颧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,像揣了个紫黑色的馒头,牙齿缝里渗出的血顺着下巴往下滴,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渍。
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,指节抠进砖缝里借力,硬生生从碎砖堆里爬了起来。
站直身子时,脊梁挺得笔直,鼻血顺着人中淌进嘴唇,他连擦都没擦,任由那股温热的黏腻渗进衣领,在深色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暗沉。
角落里,笑面佛早就缩成了一团。
他那身对襟短褂被冷汗浸得发亮,圆滚滚的肚腩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晃动,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。
往日堆在眼角的褶子此刻全拧在一起,脸色惨白如纸,嘴角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,哪里还有半分“笑面佛”的温和?那点笑意早就被恐惧碾成了粉末,混着冷汗淌进了领口。
竹榻上,钓鱼人还昏迷着。
胸口微弱的起伏是他唯一活着的证明,若不是那点起伏,倒真像具提前备好的尸体。
但也正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,让他侥幸躲过了熊千仇的怒火。
熊千仇的目光扫过他时,只有浓浓的厌恶,像在看一块碍事的垃圾,连动怒的力气都懒得费。
“废物!都给我死!”
熊千仇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,落在他油亮的黑衬衫上。
他踩着地上的碎瓷片,一步步朝夺命指走去,厚重的皮鞋碾过半片茶杯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像在啃噬着谁的骨头,听得人牙酸。
夺命指闭上眼,喉间涌上一股苦涩。
他知道,这次任务砸了,不仅没除掉温羽凡,反而折了熊帮的面子,按老大的性子,他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。
死,或许反而是最轻松的结局。
然而,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没来。
他只觉一股劲风扫过脸颊,吹得汗毛倒竖,睁眼时,熊千仇的拳头停在离他面门一寸的地方。
拳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,带着浓烈的汗味和戾气,四周的烟尘被这股风卷着,猛地朝他身后涌去,露出青砖上那道蜿蜒的血痕。
夺命指对上熊千仇充血的瞳孔。
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,可在怒火深处,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,像冰水里冻着的石子,硌得人心里发沉。
“该死的朱雀……”
熊千仇咬着牙收回拳头,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,手背上的青筋像爬满了小蛇。
他转身走回太师椅,一屁股坐下去,厚重的蟒纹椅垫被压得发出沉闷的“吱呀”声,像是在呻吟。
“既然是官方的人插了手……”他扯了扯领口,语气里的暴怒淡了些,却多了几分阴狠,“你这次认怂,倒不算太蠢。”
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,碎瓷片、断木、血迹,像一幅被打翻的泼墨画。
“但暂时动不得他,不代表没法教他做人。”
下一刻,熊千仇忽然低笑一声,肥厚的手指在檀木桌案上敲了敲,发出“笃笃”的闷响,像在盘算着什么阴招。
“川府城里,不是还有一柄刀可以利用吗?……老二,你说是不是?”
夺命指的喉结滚了滚,像生锈的轴承卡了一下。
他瞬间反应过来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:“老大是说……岑家那柄‘刀’?”
熊千仇眼里闪过一丝赞许,像淬了毒的刀忽然亮了亮:“还算你脑子没被打坏。”
“我这就去安排。”夺命指低头应道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。
熊千仇挥了挥手,指尖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摩挲着:“好了,带老九去治伤。……还有,下次再敢这么没用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云层,紧接着是“轰隆”一声惊雷。
电光瞬间照亮了正厅墙上挂着的熊头标本——那畜生的眼睛空洞洞的,嘴张得老大,露出尖利的獠牙,像是要把这满屋子的生灵,全都一口吞下去。
雨越下越大了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飞檐上,顺着瓦当往下淌,在檐角挂成了一串串水帘。
水帘落地时溅起的水花,混着正厅里的血腥味和霉味,在空荡的宅院里弥漫。
那串串水帘,倒真像极了江湖里那些斩不断、理还乱的恩怨,一滴一滴,砸在青石板上,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夺命指和笑面佛一前一后抬起竹榻上的钓鱼人,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,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。
经过门槛时,夺命指忽然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,声音低得像被雨水泡过:“温羽凡……你最好祈祷,朱雀能护你一辈子。”
风声雨声里,这句话很快就散了,却像一颗埋在土里的毒种子,等着在某个雨夜,破土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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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像一场骤然泼下的暴雨,过后,山林里的安宁便显得格外珍重。
晨露会在松针上凝成剔透的珠,风穿过枝桠时带着草木的清香,连虫鸣都比往日柔和了几分,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。
温羽凡的治疗从原定的十五天,悄无声息地延长到了一个月。
新添的伤口,比如脖颈被鱼线勒出的红痕、被一脚踢飞撞伤的肩胛骨……总在阴雨天隐隐作痛,叠着旧伤的沉郁,让闲云居士不得不放慢施针的节奏。
每日早上九点,他准时走进那间飘着药香的木屋,趴在竹榻上,感受银针刺破皮肤的微麻,和闲云居士掌心传来的、带着内劲的暖意缓缓淌过经脉。
药膏是用山间草药捣的,带着清苦的草木气,涂在伤口上凉丝丝的,像被山涧的泉水漫过。
治疗之外的时光,却成了温羽凡最踏实的日子。
天刚亮时,他常坐在老槐树下,看闲云居士在空地上打太极。
道袍的宽袖在晨光里舒展,像被风吹开的云,掌风掠过地面的野菊,花瓣明明晃晃地颤,却偏不沾半分衣袂。
那动作慢得像流云拂过,可指尖带起的气劲,能让半尺外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上飞,在晨光里画出透明的弧线。
温羽凡盯着那弧线,常常看得出神,连膝盖的酸胀都忘了。
到了傍晚,酒鬼便拎着酒葫芦在空地上晃悠。
他喝得半醉,花白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调,时而像山间的风啸,时而像溪涧的流水。
有时唱到兴头上,还会踩着碎步打一套醉拳,脚步踉跄得像要栽进草丛,拳头却突然从腋下钻出,带着浓烈的酒气扫向虚空,招式里藏着野劲,看得温羽凡心头一跳。
闲云居士原以为,等这伙人的伤全好了,山坳里便能重归清净。
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,要把药庐后的那片空地翻耕了,种上些耐旱的草药。
可没曾想,温羽凡拆了最后一次绷带那天,竟指着山坳深处的一片平地,眼睛亮闪闪地说:“前辈,您看这儿——背靠着山,前面有条小溪,搭间木屋正好。”
他说得认真,霞姐在一旁使劲点头,金满仓也搓着手笑:“我来劈柴!保证把木头削得整整齐齐!”
说干就干。
三人踩着晨光下了山,在县城的杂货铺里搬回了斧头、锯子,还有一大捆粗麻绳。
金满仓扛着最重的锯子,走几步就喘口气,却死活不让别人替;
霞姐挑了把轻便的斧头,说要负责修削木棱;
温羽凡则背着麻绳和钉子,眼神里满是期待。
接下来的十天,山坳里天天响着“叮叮当当”的声音。
金满仓抡着锯子,汗水顺着谢顶的脑门往下淌,把花衬衫的后背浸得透湿,却哼着小调不肯停;
霞姐蹲在地上,用斧头把木头上的毛刺削掉,指尖被扎出了血,往嘴里吮了吮继续干;
温羽凡站在搭到一半的屋架上,往梁柱里钉钉子,锤子挥得又稳又准,震得木屑簌簌往下掉。
闲云居士常在药庐门口望着他们,手里的拂尘甩得比往日用力三分,嘴里嘟囔:“这世道真是变了……怎么如今的人都爱往山里钻?”
可眼角的余光扫过那渐渐成形的木屋,却没真的上前阻拦。
第十天傍晚,一座质朴的小木屋终于立了起来。
青灰色的瓦铺在屋顶,木墙带着新鲜的树纹,门楣上还歪歪扭扭地钉了块木板,没刻字,却透着股烟火气。
它就立在山坳里,和不远处闲云居士那间旧药庐遥遥相对,像幅泛黄的山水画上,新盖了两枚鲜亮的印,突兀,却又奇异地和谐。
“贫道的清净日子啊……”闲云居士对着檐角的月亮发呆,拂尘扫过石阶上的落叶,“他们什么时候走啊?快点走吧!”
话音刚落,就听见酒鬼的大笑声从空地传来。
他捧着酒葫芦,指着正在屋前劈柴的温羽凡,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:“这小子看来是赖上我们喽!”
温羽凡听见了,抬头冲他们笑了笑,斧头落下的力道更足了。
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和木屋的影子叠在一起,在山坳里落得稳稳当当。
小屋建好之后,又是三个月光阴过去。(从七月份到九月份。)
从小屋落成的那天起,山间的晨雾里便多了道身影。
天刚蒙蒙亮,温羽凡已踏着露水登上山顶。
朝阳刚咬破云层时,他的身影便在霞光里动了起来:
时而如黑蜘蛛贴地滑行,肩背绷出流线型的弧度,足尖点过带露的草叶却不沾半分水汽;
转瞬又化作酒鬼的踉跄醉步,脚步虚浮间偏能在碎石堆上稳住重心,看似东倒西歪,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对手最难发力的死角。
三个月来,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法在他身上渐渐融合,滑步时藏着醉态的诡谲,踉跄中带着贴地的迅捷,终于在某个暴雨初歇的清晨,他踏着湿滑的青石辗转腾挪,衣袂翻飞如游龙戏水,「游龙步」自此定名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松隙洒在空地上,温羽凡便会到溪边揣摩暗器手法。
钓鱼人甩杆时腕间的急旋、黑蜘蛛掷刀时指节的绷直,被他拆解成二十三种发力角度。
某日午后,他捏着鱼线末端的铅坠,腕花轻抖间,透明的线突然如活物窜出,卷起三米外的三枚碎石,回来时竟分毫不差落回掌心。
再扬手时,碎石破空的锐响惊得溪水炸起银花,「散麟手」这便有了雏形。
最费心力的是「龙雷掌」。
黄昏的山顶常有雷云滚过,温羽凡便迎着风站定,回想闲云居士太极的圆融,将梁展鹏奔雷手的刚猛、袁盛八极拳的沉劲、侯显开碑手的崩裂、笑面佛血手印的阴柔,全揉进掌心的旋转里。
掌风初起时只掀得动落叶,练到八月中旬,每掌拍出都能带起气旋,卷起地上的碎石;
直到九月重阳,他凝神出掌,掌心竟真有淡蓝电弧一闪而逝,击中的岩石表面瞬间焦黑,空气中弥漫开臭氧的腥气。
“这雷……是真的?”酒鬼拎着酒葫芦凑过来,胡子上还沾着酒渍。他伸手去摸那焦黑的石面,指尖刚触到便猛地缩回,“烫!小子你这掌法,快赶上那老道的内劲了!”
温羽凡收掌时,掌心的麻意还未散去。
他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,想起霞姐弹腿时如鞭的腿法,便提气拧身,左腿如云龙探爪腾空,右腿借势弹出,带起的风竟将丈外的野草压得贴地——这是融了十二路弹腿的「云龙腿」。
落地时脚踝微旋,正是游龙步的卸力巧劲。
月光爬上树梢时,他常坐在青石上练指。
夺命指的阴狠被他化去,指尖点过树干的节奏,倒像在按某种无形的脉门。
九月的夜已有凉意,当他的指尖第三次洞穿飘落的枫叶时,「寻龙指」的最后一个变招终于敲定。
当九月的秋风吹得山顶的茅草沙沙作响时,温羽凡站在朝阳里,将七式绝学连贯使出:
游龙步踏碎晨露,散麟手掷出的石子破空有声,龙雷掌起时掌心雷光隐现,云龙腿扫过处落叶纷飞,寻龙指点在青石上留下浅坑,龙吟拳与擒龙爪交替攻防,招招相扣如行云流水。
他忽然明白这套功夫已自成体系。
“就叫它「云龙七变」……”他望着掌心残留的淡蓝微光,嘴角扬起笑意。
“这招式像模像样的!”酒鬼不知何时凑到崖边,酒葫芦晃出琥珀色的光,酒气混着山风扑在温羽凡脸上,“没内劲撑着,掌心里的雷撑死是静电。”
温羽凡收势转身,晨光在他汗湿的额角亮得刺眼:“前辈说得是。”他指尖抚过掌心尚未散尽的微光,眼里却燃着不灭的火,“但路是一步一步走的,总有一天,我会让这七变,配上真正的龙啸。”
话音未落,体内突然涌起一股热流,顺着经脉窜遍四肢百骸。
他下意识握拳,指节发出的脆响比往常更沉,骨骼缝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。
武徒九阶的壁垒,竟在这一刻悄然破碎。(前不久创出「龙雷掌」时,修为已冲破武徒八阶)
酒鬼眯起眼,酒葫芦顿在唇边:“嘿,这倒省了老子劝你……”
温羽凡望着朝阳染红的天际,掌心的雷光与晨光交融成一片金红。
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当内功心法的缺憾被填补的那天,这套「云龙七变」,才会真正露出獠牙。
而温羽凡从不是藏私的人。
这三个月里,每当一套招式在他掌心、脚尖渐渐成形,他总会拉上霞姐和金满仓,在溪边的空地上一招一式地拆解。
晨露还凝在草叶上时,他会指着自己手腕翻转的角度,说“散麟手的巧劲要藏在指节缝里”;
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,他会站定演示龙雷掌的起势,“掌心的气要像攥着团活火,松一分就泄了”。
霞姐学得最费劲的是寻龙指。
她总说自己的指尖像长了反骨,明明看着温羽凡的指腹轻点便能戳穿落叶,到了自己这儿,要么用劲太猛戳进泥里,要么偏得离谱打在旁边的树干上。
有次练到日头西斜,她攥着发红的指尖蹲在地上,望着温羽凡留在树干上的浅坑,忽然把手指往嘴里一吮,闷声说:“这招跟我犯冲。”
可轮到云龙腿时,她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。
第一次试练,温羽凡刚演示完“龙摆尾”的旋身踢击。
她便提着气踮脚、拧腰,动作未必标准,可那股从脚踝窜到腰腹的劲,竟比温羽凡多了几分野气。
踢起的碎石擦着温羽凡耳边飞过,惊得他往后撤了半步,她却叉着腰笑:“凡哥,这腿法跟我熟。”
之后的日子,山坳里总飘着她踢击空气的“呼呼”声。
晨光里,她对着溪边的倒影练出腿角度,裤脚扫过水面溅起的水花总比温羽凡的高半寸;
暮色中,她缠着温羽凡对练,往往是温羽凡刚用游龙步躲开第一踢,第二记侧踹已带着风到了眼前。
那夜的月亮格外亮,银辉把溪边的鹅卵石照得发白。
温羽凡刚用擒龙爪扣住她的脚踝,霞姐忽然借着被抓的力道往后一仰,右腿在空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。
不是按套路该有的回收,而是借着腰腹的拧劲,硬生生把踢击的方向转了半圈,鞋尖擦着温羽凡的肩头掠过,带起的风掀得他衣襟发颤。
“这是……”温羽凡还没回过神,就见霞姐落地时膝盖微屈,眼里闪着亮,“凡哥,‘变’不是改招式,是顺着劲走,像溪水绕石头似的。”
话音未落,她忽然提气跃起,双腿在空中交替踢击,时而如鞭扫向温羽凡面门,时而如锥点向他膝弯,招式间的转换比往日快了数倍,竟真有几分“云龙”的灵动。
温羽凡用游龙步连连后退,看着她踢起的碎石在月光里连成线,忽然明白:霞姐的云龙腿,早已脱了他创招时的框架。
就在这时,霞姐的动作猛地一顿,周身突然腾起层淡淡的白气,像被月光镀了层纱。
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腿,忽然“呀”了一声,眼里的亮比月色还盛:“我好像……突破了。”
温羽凡凑过去,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出的气劲比往日浑厚了不少,笑着道贺:“八阶了,恭喜霞姐。”
而金满仓,大概是真没这天赋。
温羽凡教他散麟手时,他捏着石子的手总抖,要么扔出去连草叶都碰不到,要么力道太猛将石子捏碎在掌心;
教他龙雷掌,他拍出的掌风连自己的头发都吹不动,反倒震得掌心发红。
“大哥,我这手怕是跟武功有仇。”有次他蹲在地上捡碎石子,谢顶的脑门上渗着汗,“要不我还是劈柴吧,劈柴我在行。”
温羽凡没逼他,只说:“练着玩,不强求。”
可金满仓自己没偷懒。
每天天不亮,他就背着捆柴在山道上跑,起初跑半里地就喘得扶着树咳。
三个月后,虽然依然没有突破武徒阶段,但他背着二十斤的柴捆跑十里山路,脸不红气不喘,鞋跟碾过碎石子的“咯吱”声比往日稳了不少。
傍晚的空地上,他挥着砍柴刀练习温羽凡教的基础劈砍式,虽然没什么章法,可那力道足得很,刀身劈进木柴的“噗嗤”声脆得像放炮。
有时温羽凡路过,见他一刀下去把碗口粗的木柴劈成两半,忍不住夸:“老金,这劲可以啊。”
金满仓便咧着嘴笑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劈柴也是功夫嘛。”
月光落在山坳里时,常常能看见这样的景象:
霞姐在溪边练腿,踢起的水花映着月色;
金满仓在木屋旁劈柴,刀光混着火星;
温羽凡坐在青石上,看着他们的身影,指尖无意识地转着块石子,嘴角总挂着点浅淡的笑。
山风穿过林梢,带着松木的清香,把三个人的气息揉在一起,在这方天地里,酿出了比功法更沉的东西。
……
当温羽凡悟出「云龙七变」之后,在拳脚上一时没法再有所提升,便想换换心情。
温羽凡站在晨露未晞的空地上,手里攥着根手腕粗的树枝。
枝桠被他削得还算光滑,却终究抵不过反复挥砍的力道,末端已泛起细碎的毛刺。
他正练着那套从山洞石壁上学来的十三式剑法,身形转得急了,手腕一歪,树枝“啪”地抽在自己胳膊上,留下道红痕。
“嘶……”他倒吸口凉气,甩了甩发麻的手腕。晨光透过松针落在他汗湿的额角,映得睫毛上的水珠亮闪闪的。
这是他头回碰剑法,拳头的硬劲用在树枝上总显得滞涩,时而劈得太猛险些脱手,时而收势太慢被枝桠勾住衣襟,活像个刚学步的孩子,手脚都还没认全自家主人。
不远处的巨石上,闲云居士负手而立。
道袍的宽袖被晨雾浸得发潮,下摆扫过石面的青苔,带起片细碎的湿痕。
他望着空地上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,目光透过缭绕的白雾,恍惚间竟与七十年前的华山云海重叠……
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落雁峰上,看师兄们踏着云气练剑,剑光劈开晨雾的样子,像极了此刻温羽凡挥枝带起的风。
“老道,魂都飘到哪去了?”酒鬼晃着酒葫芦从石阶上踉跄走来,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壶嘴晃出,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痕迹,像条醉醺醺的小蛇。
他往闲云居士身边凑了凑,眯眼瞅着温羽凡:“你瞧这小子,劈个树枝跟劈柴似的,倒挺像你当年学剑时——握着柄桃木剑,把自己脚踝划得全是口子。”
闲云居士没接话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长须。
风从山谷里钻出来,掀动他额前的白发,忽然就想起师父来。
那个总爱穿灰布短褂的老头子,总把他吊在华山的悬崖上练“倒挂金钟”,铁链勒得手腕生疼,脚下就是万丈深渊。
那时他总在心里骂老东西心狠,直到后来在昆仑雪地里被仇家逼到绝路,正是凭着那手悬空换气的功夫,才在冰缝里捡回条命。
“还记得你头回偷喝我那坛梅花酿不?”闲云居士忽然开口,声音软得像被雾泡过,“那年你刚入师门,抱着酒坛躲在藏经阁后头,喝得满脸通红,却借着醉劲把太极的‘借力打力’悟透了。”
酒鬼打了个酒嗝,浑浊的眼珠亮了亮,酒葫芦往石上一磕:“早忘了!只记得你这小气鬼举着戒尺追了我半座山,结果我抱着酒坛打了套醉拳,把你新种的药圃踩得稀巴烂。”他笑得胡子都翘起来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酒渍,“那会儿你气得脸都绿了,说要师傅逐我出师门。”
两人正说着,山下传来“咚”的闷响。
是金满仓在劈柴,斧头嵌进木段的声音又沉又实。
那胖子光着膀子,后背的汗珠滚得像断线的珠子,砸在地上的木屑里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他劈得不算规整,有时斧头偏了卡在木纹里,就憋红了脸使劲往外拽,那股子较劲的狠劲,倒像是要把木头里藏着的软弱全劈出来。
闲云居士望着那道汗湿的背影,忽然就想起自己刚下山时的模样。
背着柄长剑走江湖,总觉得凭着一身武艺就能荡尽不平事,直到后来在江南雨巷里,看着无辜者倒在血泊里,才明白有些黑暗,不是光靠剑就能劈开的。
“你说,咱们这辈子……”酒鬼的声音低了下去,酒葫芦在手里转得慢了,“杀的人多,还是救的人多?”
闲云居士沉默着。
风卷着松针掠过耳畔,像极了当年昆仑雪地里的呜咽。
他想起那些死在掌下的敌人,想起雨夜里没能护住的孩童,想起掌心的老茧从薄变厚,又在归隐后渐渐软下去,软到能接住飘落的梅花。
直到温羽凡半夜躲在树后偷学太极的样子撞进眼里,才惊觉自己蒙尘的心,竟被这后生的执拗擦出了点火星。
“瞅那丫头。”酒鬼用胳膊肘撞了撞他,朝木屋边努嘴。
霞姐正对着木人桩踢腿,军绿色的运动裤扫过桩身,带起片木屑。
她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上,眼神却亮得惊人,每一脚都精准踢在桩上的朱砂红点。
踢到急处,她忽然旋身起腿,鞋尖擦着桩顶飞过,带起的风把旁边的芦苇都压弯了。
闲云居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恍惚间就看见师妹的影子。
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喊“师兄”的姑娘,梳着双丫髻,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。
最后一次见她,是在峨眉山的谷底,她为了护他,被暗器穿了心口,血染红了他半件道袍。
“或许……”他轻声说着,转身往药庐走。道袍的下摆扫过石上的青苔,带起的水珠落在地上,混着不知何时渗出的泪,“这就是命吧。”
酒鬼望着他的背影,晨光恰好落在闲云居士眼角,那滴泪反射着光,像颗坠在白发间的星子,在雾里轻轻晃了晃,就没入了衣襟。